那是一个闷热的夏夜,我蹲在琴行门口的台阶上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包上磨得发亮的金属搭扣。隔壁教室传来断断续续的《卡农》旋律,像一把生锈的锯子来回切割着我的神经。三个月前,当我把八千块钱塞进父亲掌心时,他粗糙的指节在钞票上摩挲了整整三分钟,最终却把买吉他的钱转成了报名奥数班的押金。
琴行老师把一把灰蒙蒙的民谣吉他递给我时,我注意到琴身第三品的位置有道裂痕。那天下午,我躲在琴房角落练习和弦转换,木制琴箱发出的闷响惊飞了窗外栖息的麻雀。当手指被琴弦勒出血珠时,我才发现自己始终保持着初学时的错误姿势——虎口过度内收,导致和弦转换时总像在跳机械舞。老师用红色记号笔在琴颈上画出修正线,他的圆珠笔尖在谱面上戳出密密麻麻的圆点,像极了数学试卷上那些刺眼的错号。
真正让我崩溃的是第七次月考。当我颤抖着弹完《童年》的最后一个音符,发现右手无名指早已被指甲割得鲜血淋漓。琴行墙上贴着的考级进度表像块烧红的铁板,从初级到高级的十二个等级,每个等级都标着刺目的红色倒计时。那天晚上,我把琴谱扔进垃圾桶,却在凌晨三点被琴弦的余韵惊醒——月光透过纱窗在琴箱上投下细碎光斑,那些被揉皱的乐谱在地板上蜷缩成相似的弧度。
转机出现在秋分那天。社区老年活动中心突然开设了民谣兴趣班,我抱着琴箱穿过梧桐树荫时,听见几位银发老人正在排练《茉莉花》。王奶奶布满老年斑的手指在琴弦上翻飞,她总说:"弹吉他就像炒菜,火候到了自然香。"当她把珍藏的泛黄琴谱递给我时,谱页边缘还留着五十年前用蓝墨水标注的指法。那个周末,我第一次完整弹完了《茉莉花》,琴箱里共鸣的震颤让窗外的银杏叶都跟着摇晃。
今年春天,我在校礼堂的舞台上弹了人生第一场独奏。聚光灯打在琴箱上时,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王奶奶的场景——她正用橡皮筋缠着断裂的琴弦,阳光穿过她银白的发丝,在琴颈上织出细密的网。当《卡农》的尾音在穹顶下消散,台下爆发的掌声让我想起那个蹲在琴行门口的夏夜。原来那些被血泡磨破的指尖,那些被倒计时刺伤的夜晚,最终都化作琴箱里最清亮的共鸣。
现在我的吉他包里装着两把琴:一把是老师修补过的旧琴,品丝处还留着当年刻的修正线;另一把是去年生日父亲偷偷买的电吉他,琴颈上贴着我用奥数奖状折的纸胶带。每当月光漫过琴箱,我总能听见两种声音在对话——一种是少年时代笨拙的练习曲,另一种是岁月沉淀出的从容旋律。这些交织的声响告诉我,有些坚持就像琴弦与琴箱的共振,看似对抗,实则早已在时光里达成完美的和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