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午后,蝉鸣声像一串串银铃在老槐树的枝桠间摇晃。我总爱搬着竹席躺在青石板上,看阳光在青苔斑驳的石阶间跳跃。隔壁阿婆摇着蒲扇坐在竹椅上,扇面忽地一开,惊起一群在牵牛花丛里打盹的蜜蜂。
那天我跟着阿婆去村口的水塘边摘莲蓬。荷叶圆得像碧玉盘,露珠在叶尖滚来滚去,惊得蜻蜓"嗤"地掠过水面。莲蓬像一串绿色铃铛,我学着阿婆的样子,用指尖轻轻拨开层层莲瓣。突然,水面浮起几片红萍,惊得我手一抖,莲蓬骨碌碌滚进水里。阿婆笑着用网兜捞上来:"你看,这莲蓬像不像小船?载着夏天最甜的莲子去旅行呢。"
村东头王老师家的孩子最会捉迷藏。他们把老槐树当迷宫,把晒谷场当城堡。有次我躲进柴房的草垛里,听见孩子们在晒谷场唱童谣:"槐花槐花满枝头,藏着秘密不让人。"阳光透过草垛的缝隙在我脸上画格子,我看见他们的红头绳在风里飘成五线谱。忽然有人喊:"找到了!"原来我脚边躺着片银杏叶,叶脉里藏着他们用粉笔写的"秘密"。
最难忘是中秋那夜。阿婆在井台边捣米糕,木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像敲着丰收的鼓点。月光把井水染成银白色,倒映着天上的月亮。王老师带着孩子们在祠堂前放河灯,纸船载着蜡烛漂向星星。我捧着热腾腾的米糕,看萤火虫在稻穗间忽明忽暗。阿婆说:"这米糕里掺了桂花蜜,甜味会顺着血管暖到心窝里。"话音未落,蝉声忽然低了几分,像是被什么轻轻按住了翅膀。
后来我读到丰子恺画里的《护生画集》,忽然明白那些散落的莲子、惊飞的蜻蜓、藏叶的童谣,都是光阴里散落的星子。他画孩童在菜园里追蜗牛,蜗牛壳上沾着晨露;画老人在桥头等归人,青石板上留着半枚脚印。原来世间最珍贵的,不是刻意寻找的风景,而是那些在平凡岁月里自然生长的温柔。
前些天回村,看见老槐树还在,只是枝桠间多了几处新添的伤痕。晒谷场变成了水泥地,但井台边的青苔依旧湿润。阿婆坐在藤椅上摇着蒲扇,扇面上画着几只振翅欲飞的蝴蝶。我忽然想起她说过的话:"夏天会走,秋天会来,但井水里的月亮永远新鲜。"蝉鸣依旧在耳畔起伏,恍惚间又看见一群孩子举着荷叶跑过田埂,惊起一滩白鹭。
暮色四合时,我蹲在井边洗手,看见倒影里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。原来丰子恺的画不是在记录时光,而是在替我们收藏那些被风吹散的、带着露水的、会发光的瞬间。就像井水里永远捞不起的月亮,却能在某个不经意的清晨,突然从记忆深处浮上来,把整个夏天的蝉鸣都染成温柔的琥珀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