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一个飘着细雨的春晨，我蹲在弄堂口的青石板上，看着奶奶佝偻着背在石臼里捶打艾草。灰蒙蒙的晨雾裹着艾草苦涩的香气，她布满老茧的手掌在青石板上磕出笃笃的声响，像在敲打时光的节拍器。

"阿囡来帮忙。"奶奶直起腰时，我注意到她左腿微微发颤。她总说这把年纪腿脚不灵便了，却固执地每天清晨五点起床准备青团。我接过那把磨得发亮的石杵，艾草汁顺着指缝渗进皮肤，冰凉又带着草木的清苦。

灶间里蒸腾着白雾，糯米粉在青花瓷盆里堆成小山。奶奶用竹匾舀来拌着豆沙的艾团，我学着她的样子捏出褶皱，却总把豆沙漏出来。"慢着点，手要像捧着露水似的。"她握住我的手，带着我转圈圈，青团在掌心翻飞成翡翠色的云朵。油锅里浮起金黄的泡，我数着气泡破灭的声音，直到第一笼青团在晨光中绽开。

那天午后整理旧物，我在樟木箱底翻出泛黄的老照片。1947年的春光里，扎麻花辫的少女站在石桥上，身后是戴军帽的年轻士兵。奶奶用枯枝般的手指抚过照片边缘："这是你外公参军前拍的。"我忽然想起去年清明，她颤巍巍抚摸墓碑时，碑上"抗美援朝烈士"的刻字被雨水冲刷得模糊不清。

梅雨季的夜晚，奶奶咳得整夜睡不着。月光透过糊着报纸的窗棂，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银斑。我端着姜汤进来时，她正用针线缝补褪色的军功章："当年在朝鲜，我们连队用雪地当灶台烤土豆......"针尖突然戳破指尖，她却笑得像孩子："你看，血珠子比豆沙还红。"

腊月里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，奶奶在院子里晒着陈皮。她把晒干的艾草分装进我带来的铁盒，盒盖上贴着我歪歪扭扭写的"家的味道"。北风卷着枯叶掠过天井，她忽然说："艾草要晒足一百零八天才香。"我望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，突然明白那些凌晨五点的石臼声，是岁月在轻轻叩门。

清明返乡时，奶奶的藤椅停在院门口。她执意要给我做青团，石臼里的艾草汁又染绿了掌心。暮色中她哼起朝鲜民谣，沙哑的调子混着艾草香飘向山野。我忽然读懂了她珍藏的那张照片——原来每个等待归人的人，都在时光里种下永不凋零的春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