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中的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发出悠长的汽笛声,我蜷缩在硬座车厢的角落,看着玻璃窗上凝结的冰花被呼出的白气模糊成一片。这是离开家乡的第三年,每年这个时候,这条贯穿大半个中国的铁路都会载着无数游子驶向同一个终点——我的故乡,那个被群山环抱的江南小村庄。
车窗外的景色在暮色中渐次褪去色彩。先是从青灰色变成墨绿色,接着是零星几点橘色灯火,像散落在夜幕中的星子。当远处出现连绵的黛色山峦时,车厢里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。有人指着窗外:"看!那是不是石拱桥?"果然,在铁轨与山崖的交汇处,一道青灰色的石桥横跨在湍急的溪流上,桥身斑驳的苔痕间隐约可见"永安"二字。这让我想起初中课本里《小石潭记》的插图,只是此刻的溪水比画中更湍急,浪花拍打着桥墩,发出雷鸣般的声响。
凌晨三点的硬座车厢早已人满为患。对面戴着耳机的青年突然站起身,他身后的行李箱上贴着褪色的卡通贴纸,箱角还缠着胶带。这个动作惊醒了正在打盹的老太太,她颤巍巍地掏出老花镜,镜片上蒙着层白雾。老人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普通话询问:"小伙子,能借个火吗?"我递上打火机时,瞥见她袖口磨出的毛边,和车窗上自己的倒影重叠在一起。
晨雾最浓时,列车驶入江南丘陵地带。灰蓝色雾气从山坳里漫上来,将铁轨染成模糊的灰线。邻座的大叔突然指着窗外:"你们看!那是不是晒秋的竹匾?"顺着他的手指望去,半山腰的农舍屋顶上,金黄的玉米、火红的辣椒和雪白的萝卜堆成小山,在晨雾中像散落的星星。这让我想起去年秋天,村口阿婆在竹匾里晒板栗的情景,她佝偻着背,手指在竹匾间轻轻拨弄,阳光透过她花白的发丝,在晒得松脆的板栗上投下细碎的光斑。
当广播报出"青石镇"这三个字时,车厢里突然安静下来。不知是谁起了头,接着是一串压抑的抽泣声。我摸出手机,相册里最新照片是去年春节,父亲蹲在门槛上修农具,母亲在灶台前蒸年糕,堂弟举着刚出锅的糍粑在院子里奔跑。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显示:2022年1月20日。此刻手机屏幕在黑暗中泛着幽蓝的光,像极了那年除夕夜,堂弟举着手机在零下十度的寒风中拍摄烟花,睫毛结满冰霜的样貌。
出站时,青石镇牌坊下的石狮正对着初升的太阳。晨雾还未散尽,街边早点铺的蒸笼已经冒出第一缕白烟。我沿着记忆中的青石板路往家走,鞋底与石板相击的清脆声响,和童年时跟着父母踩着碎冰过河的声音渐渐重合。转过街角时,老槐树下的石凳上坐着穿蓝布衫的老人,他正用竹帚扫着落叶,落叶在晨光中翻飞如蝶,每片叶子都写着不同的年份。
推开院门时,正撞见母亲端着木盆从井里打水。井绳在青苔斑驳的井壁上绕了十八圈,水桶里的涟漪荡漾着细碎的阳光。父亲蹲在门槛上修理农具,刨花像雪花般簌簌落下,落在去年中秋我送他的新钢笔上。堂弟从灶间跑出来,手里举着刚烤好的米饼,饼皮焦脆,内里还带着糯米的清香。他校服口袋里露出半截铅笔,是昨天我教他写春联时用的。
暮色再次降临的时候,全家人围坐在天井里剥毛豆。月光从瓦片缝隙漏下来,在青石板上画出一道道银线。母亲用井水洗好的毛豆在竹匾里堆成小山,父亲用烟斗在石桌上摆出歪歪扭扭的"家"字。堂弟突然指着星空:"哥,你看!北斗七星在指引我们回家的路。"这句话让沉默许久的父亲笑出了声,他布满老茧的手掌轻轻摩挲着堂弟的头,就像二十年前我出生时那样。
夜风穿过竹窗,带来远处稻田的清香。我忽然明白,回家的路从来不是单程的旅程,而是每个游子用脚步丈量出的生命年轮。那些在铁轨上颠簸的夜晚,那些被晨雾打湿的衣襟,那些在异乡街头突然涌上的乡愁,最终都会在故乡的炊烟里沉淀成最温暖的记忆。就像此刻,北斗七星依然悬在屋檐上,而我知道,当再次启程时,它们会永远指引我回家的方向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