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薄雾还未散尽,山腰的松林已传来斧凿与树皮摩擦的沙沙声。我蹲在溪边的青石板上,看王师傅将油纸伞支在树杈间,伞骨上垂落的铜铃随着山风叮当作响。这是他守护这片山林的第十七个春天,也是我跟随他学习斧凿技艺的第三年。
第一斧劈开树皮的瞬间,整个山谷都震颤起来。湿润的松脂顺着斧刃滴落,在晨光中折射出琥珀色的光晕。王师傅的斧柄缠着褪色的红布条,这是他父亲传给他的旧物。"斧刃要顺着木纹走,就像给大树写封告别信。"他边说边将斧头斜斜切入树干,树皮裂开的纹路竟与年轮曲线完美重合。我屏住呼吸,看着那棵三人合抱的青冈木轰然倒地,却在即将砸中溪水的刹那被师傅用绳索轻轻拽住。
树身横卧在溪石间时,我们开始剥取树皮。竹刀贴着树干游走,带起细碎的木屑如雪片纷飞。师傅突然停下手里的活计,指着树根处一簇淡紫色野花:"看见这'山魂草'没?去年伐树时它还开在树根上,今年树倒了,花却开得更旺了。"他的茧子手抚过树皮上凸起的节疤,那些深浅不一的纹路在阳光下像老人脸上的皱纹,诉说着树木生长的年轮故事。
正午的阳光穿透林冠,在师傅的银丝眼镜上折射出细碎光斑。他教我辨认不同树木的呼吸孔:"枫树爱在东南角透气,银杏喜欢背阴面换气。"我们沿山脊线伐树时,他总会在每棵树倒下的地方插上竹筒标记。那些插着竹筒的山坡,后来都成了野兔筑巢的乐园。有次暴雨后山体滑坡,师傅指着被掩埋的竹筒说:"你看,这些标记帮我们找到了三处水源。"
秋分那日,机械伐木队的轰鸣惊飞了整片松林。师傅默默收起祖传的紫铜斧,却把我的小斧头擦得锃亮。"机器能砍倒树,却砍不断根。"他指着新伐的树桩上萌发的新芽,"明年这时候,这里会开出整片映山红。"我忽然明白,斧凿声不仅是结束,更是唤醒的序章——当老树倒下,树根处会萌发更粗壮的幼苗,就像师傅总说的:"砍树要留三分余地,育人要留七分余温。"
如今每当我经过溪畔,总能看见王师傅带着新学徒在林间穿行。他们依然使用着祖传的斧凿,只是腰间别上了测距仪。那些被保留的百年古树旁,机械与手工的斧凿声交织成奇妙的和鸣。去年深秋,师傅送给我一包当年剥的松针,说是泡茶能安神。我坐在窗前冲泡时,忽然发现茶汤里漂浮的松针,竟与二十年前溪边看到的山魂草有着相似的淡紫色脉络。
暮色四合时,山道上又传来熟悉的斧凿声。这次是年轻的技术员在调试新式伐木机械,师傅站在三米外的安全距离外,目光始终追随着那台嗡嗡作响的机器。我望着他们共同维护的伐木标记系统,忽然懂得:真正的传承不是固守旧法,而是让传统与现代在山野间找到共生的支点。就像那些被斧凿唤醒的山林,既保存着年轮里的记忆,又孕育着新的生命年轮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