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晨雾还未散尽,村口的老槐树已筛下斑驳的光影。我蹲在青石台阶上剥着毛豆,豆荚裂开的脆响惊飞了枝头的麻雀。远处传来早市小贩的吆喝声,混着灶膛里柴火噼啪的节奏,像首不成调的乡愁小曲。这样的清晨,是故乡给我的第一课,教会我如何用五感丈量土地的温度。
故乡的稻田是部永远读不完的立体书。春分时节,爷爷总爱带着我赤脚踩进田垄,泥土沁着湿润的芬芳,像刚泡开的普洱茶。他教我辨认稻叶背面的绒毛,说那是稻瘟病的天敌;教我数着田埂上的裂纹,说裂纹走向决定收成好坏。当谷穗灌浆到指尖能轻易掐断时,整个村庄会启动隐形的时钟——晒谷场升起新的旗,祠堂前的香案摆满供品,连村口杂货铺的算盘声都变得清脆起来。
秋收后的晒谷场是座魔法城堡。金黄的稻谷铺成波浪,孩子们用木耙画出银河,把偷藏的西瓜籽撒在田埂上。暮色四合时,大人们会搬出竹匾翻晒花生,细碎的沙砾在夕阳下闪烁,像撒了一地碎钻。最难忘那个暴雨突袭的秋夜,全家冒雨抢收被风吹倒的稻子,雨点砸在塑料布上的声音和收音机里的戏曲声交织,湿透的衣裳贴在背上,却比任何棉被都暖和。
故乡的巷子藏着时光的密码。青苔爬满的砖墙上,每道裂纹都记载着某个蝉鸣聒噪的午后。我常在巷尾的凉亭里看阿婆们纳鞋底,银针在粗布间穿梭如燕,线头偶尔缠住老花镜腿,惹得众人笑作一团。腊月廿三祭灶前,家家户户的烟囱都会飘出麦芽糖的甜香,孩子们捧着灶王爷画像满街跑,传说能讨来整年的糖果。
老宅的天井是块会呼吸的活化石。青石板缝里钻出的马齿苋,在梅雨季长得比人还高。奶奶总在天井里晒棉被,竹竿上的蓝印花布被风吹得鼓起来,像面会飘动的旗。某个春夜,我看见月光从瓦片裂缝漏进来,在奶奶银白的发梢跳跃,她哼着童年的山歌捶打被褥,细碎的棉絮乘着夜风,轻轻落在我的课本上。
村西头的老戏台是座露天博物馆。春分社戏开锣那天,台前的石阶会挤满穿香灰布衫的乡邻。戏班子用竹梆子敲出《白蛇传》的千年悲欢,台下的老人用蒲扇驱赶蚊虫,孩童们攥着糖葫芦看得出神。记得那年观看《梁祝》选段,当祝英台化蝶的唱段响起时,前排王阿公突然摘下老花镜抹眼泪,说这是他第一次完整听完越剧。
现代高铁穿山越岭,智能手机连接世界,但故乡的根系始终盘踞在血脉里。去年返乡时,发现村口立起了"乡村振兴示范村"的牌匾,但晒谷场上的木耙依然在使用,祠堂里的族谱还在增补新名。站在正在施工的5G基站旁,我忽然明白:故乡不是需要被现代化替代的旧物,而是深植于土地的永恒坐标,是让漂泊者找到来处的精神原乡。
暮色中的村庄开始亮起零星灯火,晚风送来远处山寺的钟声。我蹲在老槐树下整理采风笔记,树影在纸页上摇曳,恍惚又看见童年那个剥毛豆的自己。故乡教会我的不仅是认识四季更迭,更懂得在钢筋水泥的时代,如何守护内心那片永不褪色的稻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