冬日的寒风卷着细碎的雪粒掠过窗棂时,我总爱站在庭院的青石阶上远眺。远处山峦被雪色笼成水墨画,近处枯枝在风中簌簌作响,唯有那株老梅树在灰白的天幕下挺立着,虬枝铁干间缀满红白相间的花苞,像无数盏永不熄灭的灯笼悬在天地之间。
老梅的枝干虬曲如苍龙盘桓,暗褐色的树皮皲裂出细密的纹路,仿佛镌刻着千百年来与风雪较量的痕迹。最底层的枝桠几乎贴地生长,却在触及冻土的刹那突然扬起,虬结成遒劲的弧度。当第一场雪压上枝头,那些本该在深秋绽放的花蕾便裹着晶莹的冰甲,在寒风中孕育着惊蛰的生机。我曾在清晨发现,积雪下竟有花蕊穿透冰层,细如银丝的花蕊尖端已泛出鹅黄的色泽,这抹新绿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倔强地舒展,像大地深处涌出的春潮。
古人说"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",老梅的疏朗姿态总让我想起王安石笔下那抹清寒。去年深冬,我在古籍中读到陆游"何方此身常独往,有似幽人在涧阿"的诗句时,恰好看见梅枝间漏下的月光在雪地上织成银网。那些被积雪压弯的枝条在黎明前重新舒展,抖落满身霜华的姿态,恍若文人挥毫时甩落的墨痕。最妙的是梅香,它不像玫瑰浓烈得灼人,也不似兰草清幽得缥缈,而是带着雪的凛冽与阳光的温润,在子夜时分最浓,让人想起陶渊明"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"的闲适,又暗含着郑板桥"咬定青山不放松"的执着。
去年腊月二十三的小年夜,我随父亲去老梅树下祭祖。父亲用红绸系住一枝含苞的梅花,说这是先人最爱的"岁朝清供"。暮色中,火盆里的松枝噼啪作响,梅花的暗香与松脂的苦香在空气里交织。祖父留下的紫砂壶里泡着老陈皮,他说这茶能解梅香之寒。我们围炉夜话时,檐角的冰棱正折射着最后一线夕阳,将梅树的影子拉得老长,仿佛时光也在这株古树上凝结成琥珀。那一刻我突然懂得,梅花为何能成为"岁寒三友"中最具灵性的存在——它既承载着家族记忆的温度,又保持着对天地万物的清醒认知。
前日整理旧物,翻出初中时写下的周记:"老梅在雪地里开得愈盛,愈显人间愈是清冷。"如今重读稚嫩的字迹,方知少年时只道梅花是寒天的点缀,却未参透其骨子里的孤傲。就像去年除夕,邻家孩童在梅树下堆雪人时,总爱把胡萝卜雕成花苞的模样,可那些被冻得发紫的"花蕾"终究熬不过三更天,而真正的梅花却在黎明破晓时,让整株树都成了流动的霞光。
暮色渐浓,山间的梅林已模糊成青灰色的剪影。我忽然想起苏东坡"只恐夜深花睡去,故烧高烛照红妆"的句子,但老梅从不需人照拂,它用三百六十五天的坚守诠释着何为"凌寒独自开"。当最后一缕月光掠过梅枝,我轻轻触碰树干上深浅不一的刻痕——那是祖父用枯枝刻下的"傲骨",父亲添上的"清心",而今年我补了"长青"。或许百年后,当新的主人抚过这些斑驳的印记,仍会听见风雪中传来的古老回声,如同时光长河里永不褪色的诗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