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日的蝉鸣声里，我总能在老槐树的枝桠间寻到记忆的碎片。那棵树就立在我家院子的东南角，树干上斑驳的裂纹里嵌着几代人的手掌纹路，枝叶间垂落的槐花簌簌落在青石板上，像极了外婆布满皱纹的手掌轻轻抚过我的脸庞。

记得七岁那年的清明，整个镇子都被槐花的甜香浸透了。我踮着脚尖摘槐花，花瓣沾了晨露，在指缝间洇出淡粉色的水痕。外婆系着靛蓝围裙，把新摘的花瓣和糯米粉揉成团，在蒸笼里蒸出层层叠叠的槐花糕。蒸腾的热气中，她教我辨认每片花瓣的纹路："你看这花瓣像不像奶奶年轻时的嫁衣？"她眼角的皱纹突然被阳光拉长，在槐树的影子下泛着温柔的光。

十岁那年的暑假，槐树成了我们天然的课堂。知了在枝头拉响琴弦，我蹲在树根处观察蚂蚁搬家，书页间夹着的槐叶标本渐渐泛黄。隔壁小满总爱把槐叶当书签，说这样能记住"采菊东篱下"的意境。某个暴雨突至的午后，我们躲进树洞大的树洞里，听着雨点噼里啪啦砸在树叶上，小满突然指着树皮上的雨痕："你们看，像不像外婆织的土布纹路？"我们笑作一团，却没发现树影正悄悄爬上外婆佝偻的背影。

十五岁离开小镇时，槐树正值壮年。我抱着装满槐果的竹篓，看它们像小铃铛般在枝头摇晃。外婆用晒干的槐叶给我缝了个香囊，说能驱走远行的风霜。临行那晚，月光把槐树的影子投在院墙上，像道蜿蜒的长城。我忽然发现树干上新添的裂痕，像极了大人们常说的"年轮"，每一圈都刻着光阴的故事。

去年冬天再回老宅，老槐树光秃秃地站在雪地里，树皮上的裂纹却比从前更清晰了。我摘下外婆留下的旧香囊，里面飘出几片风干的槐叶。院墙边新栽的竹子正在抽芽，细长的竹影与槐树交错，在雪地上织成一张巨大的网。忽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咳嗽声，转身看见拄着拐杖的外婆，她正用冻得通红的手指，轻轻触碰树干上我幼年刻下的歪扭小字。

暮色渐浓时，槐树在晚风里轻轻摇晃，抖落几片金黄的叶子。我忽然明白，那些散落在槐花、槐叶、槐果间的记忆，早已被时光酿成琥珀色的酒。当竹影再次爬上树干，我知道这棵老树仍在用年轮丈量光阴，而那些被槐香浸透的往事，终将成为生命里最温润的底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