夏夜的晚风裹挟着槐花香飘进窗棂时，我总会想起老宅厨房里那盏昏黄的灯。玻璃灯罩上积着经年的水渍，却始终映不出灶台边佝偻的背影。那时奶奶总在暮色四合时支起竹匾，把晒干的桂花瓣仔细收进陶罐，陶罐底部的裂痕像极了老人掌纹里蜿蜒的沟壑。

厨房的青砖墙缝里嵌着几株野薄荷，每逢梅雨季就会疯长成碧绿的瀑布。记得九岁那年的暴雨夜，我蜷缩在八仙桌旁写作业，铅笔尖在试卷上戳出个窟窿。奶奶端着搪瓷缸进来时，我正对着"减数乘除"的公式抓耳挠腮。她摘下老花镜，用缺了口的瓷勺敲了敲我的铅笔盒："丫头，你看这算盘珠子，拨错了就往回拨。"她枯瘦的手指突然在算珠上翻飞，原本凌乱的数字渐渐变成整齐的等式，水汽氤氲的玻璃窗上，她的影子与算珠的倒影重叠成奇异的几何图形。

阁楼木梯吱呀作响的清晨，总能遇见爷爷伏在窗台上练字。他的狼毫笔尖总沾着松烟墨，在泛黄的宣纸上洇出深浅不一的灰痕。那年我考砸了月考，攥着试卷冲上阁楼，却看见爷爷正用毛笔蘸着井水在石板上写《千字文》。他闻声转过身，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下摆沾着墨渍，像幅未干的水墨画。"写字如做人，横要平，竖要直。"他指着石板上歪斜的"永"字，笔锋转折处还凝着夜露，"你瞧这竖提，多像咱们村口的青石碑，站得正才能镇住风雨。"

深秋的银杏叶铺满石板路时，妈妈会背着帆布包去校门口等我。她左肩的布料总是被书包带磨出毛边，像被岁月反复揉皱的信纸。有次我发高烧，她背着我穿过三条街去诊所，围巾被夜风卷起又落下，像面褪色的旗帜。急诊室的白炽灯下，她用酒精棉球擦拭我滚烫的额头，指甲缝里还沾着给我煮粥时蹭到的面粉。护士夸她动作轻柔，她却只是低头搓着围巾上的毛球，耳垂上那颗朱砂痣在冷光里红得发亮。

除夕夜的饺子皮在案板上堆成小山，奶奶总会把包好的"元宝饺"单独摆进青花瓷盘。她教我捏褶时说："每个褶都要捏出十二道棱，这样蒸出来才鼓胀。"蒸汽升腾的厨房里，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覆在我手背上，那些褶皱如同两代人的掌纹在此刻重叠。当第一缕晨光穿透窗纸时，瓷盘里的饺子已经鼓成浑圆的月亮，在氤氲的水汽中轻轻摇晃。

如今老宅的青砖墙已被新漆覆盖，厨房的霉斑换了位置，阁楼石板上的《千字文》被藤蔓覆盖。但每当槐花再次缀满枝头，我仍能看见那个在暮色中收桂花的老身影，听见算珠碰撞的脆响，望见宣纸上遒劲的墨迹，触到围巾上毛茸茸的触感。这些记忆如同晒干的桂花，在岁月的陶罐里沉淀出琥珀色的芬芳，每当生活泛起涟漪时，它们便化作细碎的金粉，在记忆的河床上闪烁着永恒的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