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的校门口，我望着梧桐树下那个逐渐缩小的背影。父亲穿着洗得发白的藏青色夹克，左手拎着保温桶，右手紧握的黑色伞柄在晨雾中泛着冷光。他转身时，我看见他后颈处新添的几根白发，像早春枝头冒出的新芽，在灰蓝的天色里格外醒目。

那日是初二开学，我执意要自己骑车上学。清晨五点就起床收拾书包，连母亲熬了整夜的姜汤都来不及喝。父亲蹲在厨房门口削苹果，刀刃与砧板摩擦的沙沙声混着窗外渐起的鸡鸣。我背起书包正要出门，他忽然从围裙兜里掏出个鼓鼓的塑料袋："昨天在菜市场看见新到的糖炒栗子，给你装了半斤。"

校门口的银杏树刚落了第一茬叶子，细碎的金箔铺满水泥台阶。父亲把保温桶塞进我车筐时，我注意到他右手虎口处有道月牙形的疤痕，那是年轻时在建筑工地被钢筋划伤的印记。他替我系鞋带时，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汗味混着中药香，那是常年腰痛在贴膏药的味道。

"慢点骑，别摔了。"他说话时背对着我，声音被秋日的风揉碎在耳畔。我推着自行车穿过薄雾弥漫的街道，回头望见他的身影越来越小，像被风卷起的纸片。忽然想起去年冬天，也是这样清冷的早晨，他蹲在结冰的井台上，用冻裂的手指给我修自行车链条。那天他后背的衬衫洇开大片汗渍，在零下十度的空气里凝成深色的云。

转过第三个路口时，我看见他站在街角的杂货铺前。褪色的蓝漆招牌上"老陈杂货"几个字已经斑驳，玻璃橱窗里堆着过期的饼干和发霉的苹果。父亲探进头张望，鬓角的白发在阳光下泛着银光。我忽然想起十年前那个暴雨夜，他浑身湿透地背着我冲进急诊室，后背的水珠顺着脊椎流进裤腰，在消毒水气味中晕开深色的地图。

放学前我总爱绕道去杂货铺买玻璃糖纸。父亲把糖纸包在牛皮纸里，用火柴点燃边缘小心卷起，像对待易碎的文物。上周收拾房间时，我在他枕头下发现整整齐齐码着的糖纸，从小学到初中，每张都记录着我成长的年轮。那些泛黄的糖纸在阳光下闪烁，突然让我明白他转身时为何总是背对夕阳——他要让我成为他生命里永远追逐朝阳的人。

去年深秋的分别格外漫长。我背着行李箱站在高铁站月台，父亲把保温桶塞进我怀里，转身时又回头看了三遍。他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，像株被岁月压弯的老树。列车启动的瞬间，我看见他站在人群里挥手，右手虚握成喇叭状，掌心的茧子硌得我眼眶生疼。

此刻坐在大学图书馆的落地窗前，我常凝视窗外行人的背影。那些匆匆忙忙的侧影里，总有个模糊的轮廓让我想起父亲。上周视频通话时，他鬓角的白发比照片多了许多，却依然固执地要给我织新围巾。毛线团在他布满老茧的指间翻飞，像当年修理自行车链条时的灵巧。

前日收拾老宅阁楼，在父亲抽屉底层发现本泛黄的笔记本。扉页是他清秀的钢笔字："给小满的备忘录"。从小学到高中，密密麻麻记着每次家长会的时间、我的生理期、甚至考试前夜给我煮的夜宵种类。最后一页是去年深秋的日期："小满离开那天杂，我在货铺买了十包玻璃糖纸，装在铁皮饼干盒里，等春天你来。"

暮色渐浓时，我常去操场跑道散步。塑胶地面残留着昨日的夕阳，像一条蜿蜒的琥珀色河流。某个黄昏，我忽然看见跑道尽头的阴影里站着个佝偻的身影，正弯腰捡起被风吹跑的银杏叶。他转身时，我清晰看见眼角的皱纹里藏着细碎的星光，像极了当年站在月台上挥手告别的父亲。

梧桐叶落满肩头时，我终于明白背影从来不是终点。那些被岁月压弯的脊梁，那些在晨雾中渐行渐远的身影，都在默默编织着成长的经纬。就像此刻我摩挲着玻璃糖纸，指腹传来细密的纹路，忽然懂得父亲转身时，把整个太阳都留在了我的行囊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