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日的阳光斜斜地洒在老槐树的枝桠间,我蹲在青石台阶上,看爷爷佝偻着背在竹篾架子上糊宣纸。他布满老茧的手捏着毛笔,将浆糊均匀地抹在竹条上,纸面立刻泛起细密的波纹。这是我和爷爷的第三个风筝制作日,前两次的“大雁”都栽进了隔壁张婶家的菜畦里,此刻他正用沾满白浆的袖口擦拭镜片,笑纹里盛着三分狡黠七分期待。
爷爷的竹篾仓库藏在厢房梁下,像座微型竹编博物馆。青黄相间的竹篾堆成小山,每根都经过火烤定型,断面处泛着琥珀色的光泽。我踮脚取下最细的那根,指尖刚触到冰凉的竹面,就听见爷爷的竹烟斗在墙角发出闷响:“慢着!没涂黄泥水的手别碰竹骨。”他变戏法似的从木箱里摸出个陶罐,琥珀色的液体倒进粗陶碗里,竹篾浸进去三分钟就能防虫防腐。我学着将竹条弯成大雁的翅膀弧度,却总在第三根时“咔嚓”断裂,爷爷便摘下老花镜,用砂纸一点点打磨断口,直到竹茬光滑如新。
糊纸环节比想象中更考验耐心。爷爷特意从县文化馆借来仿古宣纸,薄如蝉翼的纸面透着淡青色脉络。我举着浆糊碗的手微微发抖,纸片总在接触竹骨时皱成团。爷爷突然握住我的手腕,带着我在糊好的骨架上“走钢丝”——拇指按住纸角,食指勾起边缘,手腕一抖就甩出流畅的弧线。当最后一张纸在暮色中完全贴合,我们举着半透明的纸鸢站在天井里,晚风掠过纸面发出沙沙的鸣响,仿佛无数只白蝶在振翅。
试飞那日恰逢谷雨,空气里浮动着湿润的泥土气息。爷爷从樟木箱底翻出个铜钱,用红绳系在风筝尾巴上。我踮着脚将“大雁”举过头顶,纸翼在阳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。爷爷突然松手,纸鸢带着我们跑出三丈远,在空中划出歪歪扭扭的弧线。当它掠过老槐树梢时,我看见树冠间漏下的光斑在纸面上跳动,像无数金色的眼睛。可就在这时,纸尾突然被乱飞的风撕开道裂口,大雁顿时失去平衡,直直栽进邻家晒谷场。
爷爷蹲在麦秸堆里捡拾残骸时,我听见他对着断成两截的竹骨叹气。暮色中他忽然直起身,从竹篾堆里抽出一根红丝线:“明天咱们改做沙燕。”第二天清晨,爷爷的工具箱里多了把刻刀,他教我用竹篾削出燕子的尾羽,用细麻线在腹部绣出暗纹。当晨露未晞时,我们带着新做的沙燕来到河堤,爷爷指着水天相接处说:“看好了,等它飞过第七道柳梢,你才能松手。”
第七道柳梢的倒影在河面碎成粼粼金波时,沙燕终于稳定地悬停在半空。我松开的手悬在半空,看着它像片会飞的银杏叶,掠过芦苇荡时惊起数只白鹭。爷爷突然从背后环住我,带着我原地转了三圈。风灌满他洗得发白的蓝布衫,我听见他沙哑的笑声混着风筝的嗡鸣:“成了!成了!咱爷俩的‘空中大雁’!”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长到仿佛能一直延伸到那片永远悬在空中的沙燕。
如今每当我仰望天空,总会想起那个糊纸时颤抖的下午,想起竹篾断裂时爷爷的竹烟斗,想起第七道柳梢下松开的手掌。原来有趣的事从来不是轻而易举的,它需要竹篾在火中涅槃的耐心,需要浆糊在纸面晕染的专注,需要第七次尝试的勇气。就像爷爷总挂在嘴边的话:“风筝飞得再高,线轴还得攥在手里。”那些在失败中反复打磨的时光,最终都化作了记忆里最轻盈的弧线。